2017年11月30日 星期四

武昌街70巷的海














▉大船入港
「叭……」大船拖曳著海的軌道歸來,渾厚低沉的鳴笛聲響亮地奏起,我和弟弟丟下作業,不約而同的和鄰居的同班同學往外衝,站在斜披上嚷著「大船入港了﹗」興奮地看著大船放尿,湊熱鬧的黃狗也趴在低矮的水泥圍欄上搖尾吠叫,像一種禮賓儀式,讓落葉和草叢中的蚱蜢如拉炮噴出的繽紛彩帶,高高躍起後以慢動作飄落。

每當大船在進出港口時,因為左右兩舷會一直排水,用以冷卻航行中運轉的機器,如船舶的主機、發電機及輔機等設備,再由船舷所排出,就像在尿尿一樣,國三未搬家以前,這是再熟悉不過的日常風景。看著遠方碼頭橋式起重機高舉著吊臂,就像一隻隻長頸鹿,頓時覺得自己身處非洲動物園區,只不過牠們都是海生的,和海獅一樣屬於哺乳綱,靠海餵養生活,而我也是。


出生於雨城基隆的我,從小就住在位於旭丘山半山腰上的武昌街70巷,日治時期名列台灣八景之一的「旭崗觀日」,即是旭丘山。旭丘山的山頂是我的母校正濱國中,猶記得校歌首段「旭丘山之巔,太平洋之濱,風光綺麗,海濤浩蕩……」,歌詞便說明了旭丘山地勢居高臨下,而我從家門口走個數十步到路口平緩的空地上,基隆港便豁然在眼前開展。

功課寫完的傍晚或假日,一群小孩便自動聚集鳥瞰海港的平台,那塊空地其實就是同班同學的堂妹家門口,我們玩起跳高、捉迷藏、藏拖鞋、或一二三木頭人等遊戲;只不過盡情玩樂之時得避免太忘我,務必要「眼觀四面、耳聽八方」,時時注意山下的動靜,只要看見從工地下班的父親正騎著野狼125上坡停車,趁著他登上綿延的階梯上山回家之前,趕緊一哄而散,跑回家躲進房間假裝讀書。常常覺得,父親是一匹從市區回到荒野的狼,野性隨著山路漸漸回復,隔日他又從狼變形成人,下山討生活;而我和弟弟也是狼崽子,放學後尾巴漸露,在這條山路上奔上奔下玩耍,月圓時也不自覺地和黃狗一起對著月亮嚎叫。

當有些玩伴跟著大人去「水產」魚市場剝蝦殼而人數不足的時候,我們幾個小孩就坐在階梯上看故事書,而海就依偎在身旁,遠方夕陽像奶油色的燈泡為我們照明,彼時船進船出,拖曳著金黃海面悠悠劃過眼睛,後來發現自己不管是在哪的海,都愛用相機捕抓黃昏時分大小船劃過麟麟金黃水面的瞬間,那僅是短短的瞬間,一直在我心中,夕水長流。

▉看海的日子
就讀小學時,每天都要下山,穿過長長的武昌街後接著走中正路,經過正濱漁會不遠後右轉,爬坡到位於虎丘山麓的忠孝國小上學。武昌街70巷斜坡路口有一棵茂密參天的大榕樹,將巷口圈成一個山洞,就像一道結界般,走進洞裡是一座人煙稀少的世外桃源,而洞外是求學與討生活的人間。就讀國中之後再不用下山,必須從半山腰登頂去學校,整個求學時期天天「爬山健行」,在海的懷裡伸降自如。

國中時有一學期坐在靠窗的位置,頭一轉就可以看見在頂樓體能訓練或休息聊天的阿兵哥,偶爾還有人偷抽菸,煙霧繚繞成頭頂的烏雲;視線再往遠方挪移,就是海了,每每在颱風來襲的前夕,可以看見密密麻麻的漁船彼此緊挨著,壯觀如成群的候鳥泊在港口,等待風雨過境。

記得有一年強颱肆虐,混濁的雨水沿著陡峭的階梯如瀑布般衝下來,我家後面本來就有山坡,現在連門前都有小河了,大雨一發不可收拾,眼看家門口不斷漲潮,竟然淹水了,大人心急如焚,擔心水淹進家裡,忙著清空一樓地面,只有我和弟弟百無聊賴地用報紙和日曆紙摺紙船,待雨勢稍緩,擠在門檻放船出海,將紙船當龍舟競渡,看誰的船先在下坡的出海口奪標:只有黃狗的眼神像詩人,趴著摹擬水的流逝。

學校裡還藏了一個秘密基地,從大門對面拾階而下,即可見掩在綠蔭中的一排半山洞式營舍,後來才知道是「頂石閣砲台」遺跡,長年在荒煙漫草中僅存地下碉堡。由於缺乏相關史料詳實記載,據推測砲台建於清法戰爭後光緒12-20年(1866-1894)年間,大概是興於劉銘傳在台灣其他地區所建的新式砲台相近似,聽聞國民政府遷台後,東北軍少帥張學良以及省主席陳儀二人,也曾在頂石閣砲台的特別招待所(即拘留所)暫住過。求學三年,日日與未知的歷史擦肩而過,打掃外掃區時堆置的落葉,像是歲月畫了迷彩裝,在曾是軍事重地的校園裡埋伏,戰爭已遠,便以船鳴代替禮炮,為回憶送往迎來。

▉武昌之役
 旭丘山裡除了軍事基地,也住了不少老榮民。我家對面和通往母校正濱國中的階梯上,便住了好幾個鄉音濃厚的外省人,除了對面梁姓的鄰居阿姆(a-ḿ)是一家好幾口住在一起,大部分都是住在簡陋而狹窄房舍裡的獨居老人,戰後他們跟著國民政府來台,再也沒回去故鄉,隱居在這個以中國地名命名的「武昌街」山林裡。每當我在一樓客廳寫功課的時候,除了大船在作業簿上停泊時忽忽鳴笛,也常常聽到阿姆家打麻將的聲音傳來,阿姆家是一個聚會所,許多榮民都會在她們家圍桌,一起摸八圈或吃飯;偶爾母親也在門口和阿姆聊天,我和弟弟便趁機和她們家養的牧羊犬在巷子裡追逐,牧著天空的羊群。

偶爾山雨欲來,晚間風浪大作,隔壁鄰居的夫妻因為一言不合大吵起來,妻子衝出家門,丈夫隨後持著菜刀追出來,父親和其他鄰居紛紛出來勸架阻止,惹得狗吠不止,這裡也三不五時上演「武昌之役」,孩提時心情從最初的害怕到見怪不怪,小巷裡偶有小小戰火,需要掩耳躲在防空洞,關燈看著路燈下的大批白蟻如飛蛾撲火,企圖佔領整條武昌街70巷,最後在陽台的大水桶裡被殲滅,散落的透明翅翼上有雨流淌的痕跡,彷彿在風浪中閱盡了世事,隔日天晴後一切又復歸寧靜。

▉挽留回憶的雨
只是,晴日限定,童年記憶裡的陽光並不多。就算上學前天清氣爽,母親也不忘叮嚀:「要帶雨衣。」有幾次我不信邪,故意忘記帶雨具,明明中午前還大太陽,午後日頭竟早退,天空卡到陰似的烏雲密佈,放學時忽忽大雨,頓時覺得中了天公的埋伏。

大雨像武昌街上三、四戶人家飛梭走線織就的魚網,從天空密密撒下,捕獲鐵齒的小孩。於是,我靈機一動,把便當鐵盒裝進書包,裝便當的紅白的塑膠袋套在頭上,像隻水母在雨中奔跑,便當盒裡的湯匙一路匡噹作響,在背脊上敲鑼打鼓,我跑進武昌街口的土地公廟躲雨,雙手合十,虔誠的向土地公拜了拜,土地公老人家一貫慈祥微笑著,像天堂阿公的微笑,用雨挽留了我。

國三那年,家從旭丘山搬到了祥豐街,小學自然課上到斷層時,課本中有張圖拍攝了基隆海事所在的岩層,斷層面上清晰可見許多斷層擦痕和斷層坎,因此證明其為正斷層,沒想到多年後站在新家的陽台上,天天都看得見課本裡的照片。織織復織織,基隆的雨仍常常下著,武昌街的戰爭和海成為往事,但緩坡上的基隆港卻離得更近了。省聯考上基隆女中後,上下學可以搭專車繞豐稔街、正信路的山路捷徑到校,不過有補習的時候,放學後就必須擠公車到市中心總站,一下車先撲鼻而來的是基隆港的氣息,鹹味中帶著熟悉的腥羶,偶爾可見數隻來葉(黑鳶)盤旋天空,在車來人往的港邊捕食,在山上看見的小座標精準地俯衝而下,一次次完成山海相間的地形剖面圖。

補完習後的晚間八點多搭上公車,透過窗看著雨夜的港都,街景是一幅顏料未乾的油畫,沿著青春的航線變幻著。上大學後,我離開雨城到台中沙鹿求學,在租貸的房間路口,遠遠的可以看見火力發電廠的五根煙囪,像插在香爐裡的香炷供著大肚溪出海口,餘煙裊裊,傍晚隱約可見金黃海面上的船隻剪影,海市蜃樓般矗立腦海,偶爾有連假或過年期間才回基隆的我,每每看海,思念才有了座標;陽光之城的台中好不容易下雨的時候,夜裡聽著滴滴答答的雨聲入眠,像蜷縮在母親的子宮裡,忽忽感到安心無比。

離開武昌街的海十多年了,去年過年時和弟弟心血來潮特地繞去看看,70巷路口的大榕樹已不復存在,一旁織漁網的工廠也夷為平地,變成了停車場;從斜坡往上看,原本父親停放野狼的鄰居住家,現在是中濱里里民大會堂,若沿著階梯再往上走,就是童年的海了,聽母親說熟識的鄰居阿姆、幾個老人家已不在人世,有的子孫也已經搬走,舊家亦荒廢多年,沒有替身。

我和弟弟在山下始終沒有爬上去,一輛轎車「叭……」的提醒我們讓路,回憶瞬間打滑出界,眼看著天陰了大半,我們跑進土地公廟和神相視而笑,果然,武昌街七十巷的海像倒置的沙漏,傾盆而下。


(2017基隆市海洋文學獎 散文首獎)


5 則留言:

  1. 恭喜得獎呀!試看不輸入網址,能不能過關。
    懷念的雨港啊 !大一唸地質學時,想起祥豐街宿舍,地上到處都有小貝殼呢 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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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好酷~~~一整個像考古現場,也有種回到冰河期前(?)的奇幻感.....
    謝謝雨媽的恭喜,難得寫長長的散文,我的青春期也疊在您的回憶之中了X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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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好文章,可否借分享fb?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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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4. 網誌管理員已經移除這則留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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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有話要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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